程木滨回忆录之八:竹篮开花的大上海
程木滨回忆录之八:竹篮开花的大上海
2020年2月26日 星期三 晴 (《程木滨回忆录》之八)
车厢的过道上挤满了人,挤满了带着尿素跟二胺等字样的化肥袋子缝制的大包小包外出打工的村里人。先是去建筑工地上,再后去工厂里,农村人进城打工渐成风气。
我操着手倚站在厕所门旁边,闭着眼似睡非睡。稍一睡实,脑海里就是夜里被债主追截的情景。有人走过或大声说话,我就警觉地睁开眼,手不由自主地放到胸前,去感受上衣内兜里的钱是否还在着。睡睡醒醒,心里头反复着一个念想,那就是如何在人生地不熟的大上海找到打工差事。为了避免恐惧或拾找信心,我想到了曾经在上海发迹的爸爸,想到了奶奶嘴里当长工买上地的爷爷。作为老程家的子孙,先人们总会保佑自己吧。
奶奶说爷爷出生在光绪二十六年(一九零零年),曾爷爷给爷爷起名瑞雪。爷爷的一个哥跟一个姐先后因病夭折解梦娘家发水,爷爷成了家里的独苗儿。扛活的东家要建房解梦娘家发水,请卦师风水师汤先生看宅基风水,曾爷爷赶牛车送先生回家的路上,说了孩子八字请先生给批一批,汤先生只说了“竹篮开花”就不再言语。
一般人家男子十八九岁就已娶媳妇甚或有了孩子,地主家的就会更早一些。穷人家成亲晚繁衍慢辈份就大,“穷大辈儿”。爷爷十七岁了也没有人来提亲。这天,爷爷问他爹说咱俩剪辫子剪了好几年了,脚下都民国了,咱家咋mu(怎么)还干长工咹?曾爷爷只是叹气,爷爷呆呆地望着屋顶不再说话。打那后,爷爷每天夜里吹了油灯后就干瞪眼地看着屋顶,一晚只睡四个多小时的觉解梦娘家发水,白天也不耽搁地里做活儿。
一天爷爷瑞雪走进扛活东家的门,给东家跪下说俺夜里少觉不会偷懒耍滑,大爷,让俺做夜里的护院ban(吧)。东家跟曾爷爷商量后,爷爷开始了他十年的护院生涯。白天跟做长工的爹一道做工,晚上就又成了一个尽职尽责的护院。
村里人们只惊奇爷爷的觉少,却不知道他还在默默无闻地做着一种积累,除去他父母没有人知道的一种原始的积累。在睡觉的炕洞里,他挖去半个土坯放进一个瓦罐,每月的工钱尽数放在里面,一家人省吃俭用,几乎到了只进不出的地步。集腋成裘,三年后瓦罐里有了九块大洋。然而老天并不眷顾,那年有一小股扛着“定国兵”破旗的残兵进了村里抢掠,正在地里干活儿的爷爷瑞雪闻讯跑回家,一屁股坐在放瓦罐的炕头上。此地无银三百两,起了疑心的兵丁们拉开他掀起了席子。十七十八力不全,即使他有股子蛮劲也是恶虎架不住群狼,爷爷很快被打倒在地。起来后,看着空空如也的罐子嚎啕大哭。
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年),东家的小闺女也就是奶奶相中了爷爷。奶奶的娘是他爹的小房,早几年病故程木滨回忆录之八:竹篮开花的大上海程木滨回忆录之八:竹篮开花的大上海,奶奶在家里并不舒畅。在跟她爹闹翻后,奶奶不要嫁妆嫁给了爷爷。爷爷依然做他的夜里护院,奶奶不要娘家一点救济,也很少跟他爹往来。
两年后爸爸出生,爷爷奶奶费尽思量为儿子取名耀庭。说是起名起一次不改,名就是命。爷爷奶奶还专门到三十里地外汤卦师家为爸爸算命,父业子承老卦师的儿子已经接了班。听了爸爸耀庭的生辰八字,白发苍苍的老汤疯疯癫癫地抢说一句:活鬼进村走他乡,铁牛下地见阎王。小汤先生见父亲说话就没再开口,听由父亲解卦。爸爸的出生,为爷爷奶奶带来了欢笑,带来了过日子的新动力,而爸爸也是天生的活泼。
爷爷的坛子再经过五年多的积攒,又有了十几块大洋。可是有一年温疫流行曾奶奶得痨病,眼瞅着村里人三天两头就往坟场抬去一个,爷爷不得不拿出全部积蓄,拉着她娘去城里看最好的郎中。曾奶奶得救,爷爷的大洋又是竹篮打水。望着空罐子,爷爷发愣。曾爷爷咳一声说孩子算咧ban(吧),老鼠的孩子只能去打洞。恁媳妇娘家的四十几亩田地,是人家好多代人才挣下的。能有吃有穿,一家老小没病没灾就是福分,béi jia(不要)腻歪(别扭)咧。爷爷不听,在奶奶的支持下依然只进不出地攒钱。很多穷人家的男孩子当了兵,村里人都羡慕有个当了国民党营长的,曾骑着高头大马到村里探家。爷爷不羡慕,偏是认准了攒钱发家。
家财万贯不如日进分文,八九年过去,爷爷又积攒了两瓦罐数十块的大洋,而机遇在那一年也来临了。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春夏之交华北地区大面积暴雨,古运河冲开了口子,汪洋大水滚滚而来,浸漫了整个铁佛城。房倒屋塌哀鸿遍野,除了城东南传说中射神后羿的大高坟没有被淹外,全城十三天没有一处露出地面。铁佛寺、关帝庙、城隍庙,连龙王庙也自身难保大水满灌。松不怕干柳不怕淹,除了全城的柳树有些许生机外,地里的庄稼都被泡死了。大水退却,铁佛城人十之六七提老携幼逃荒而走,好多人家闯了关东。田地荒芜地价大跌,爷爷随之将积蓄全部抛出,一下子购置了十二亩八分田地。摇身一变,由长工成为有了一片土地的主人。长工买地的传奇,成了铁佛城穷人们的榜样。
爷爷跟请来的一个雇工精耕细作,一年后家里有了粮仓。磨过第一次面,为他父亲蒸来了白面馍。曾爷爷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容绽开,身体前倾,伸手去接那白面馍,混浊的双眼里却发现自己摸着的是一把草,而刹那间那熟识的草气就已经袭了过来,老人仰面倒在地上。人生七十古来稀,六十五岁的曾爷爷作古了。不久,曾奶奶心无所依也追随而去。
置地之后风调雨顺家道渐殷,在政府“新生活运动”的鼓励下,爸爸被爷爷送入村里的学堂。穿着逊于地主家又不同于一般穷人家孩子的衣装,爸爸蹦蹦跳跳行走在当街上。路过他姥爷家的门前,总是看也不看。尽管奶奶跟他说长辈的事与他没关,但爸爸认了奶奶在娘家作为二房屋里的丫头片子(不受重视的丫头)不受待见,心里发誓不蒸馒头蒸口气,长大了一定会给那个深宅大院里的人做出样子来看。
爸爸念书并不认真,只爱背顺嘴押韵的唐诗,不学其它,没少挨书塾先生的戒尺。爸爸认了字,爷爷翻出家谱来要他念。村里每隔二三十年就续写一回谱书,续写完一家发一本。认不了几个字,谱书对爷爷来讲是天书。没成想,爸爸读家谱读出了兴趣,在那本纸张发黄的线装书里,爸爸看到了祖先当过将军,做过太守,也有过学问家,爸爸问爷爷怎么后来咱家二十多代都当长工了呢?爷爷答不上,就把家谱藏了起来。
田里做活儿爸爸干不来,时常受到爷爷的训斥。爸爸瞧不上学堂里的书本也瞧不上农活儿,他感兴趣的是那些走街串乡的生意人,那些人在村里待多久,他就跟屁虫似的在人家身后跟多久。爷爷拉不动拽不回,他回家还有理儿:俺不想跟恁一样啃一辈子土坷垃,xiě(很)没出息。
一年有音讯传来,说日本鬼子要来了。爷爷走了一夜又半天的路,去到铁佛城东南方二百八十里地的省城打探真假,远远地看到了城门楼上日本人的太阳旗。爷爷跑回家,思来想去决定将地悉数卖出,带家人远走它乡。时局动荡,偏有天塌下来不离家的主儿。有强烈土地情结的人们,还是让爷爷的田地又换回几十块大洋。
然而十几日后,国民党政府的币制改革忽然强硬起来,一纸行文下来强行通用纸币。努力了几十年,政府终于决定取消“袁大头”。大洋一下子贬值,几十块大洋竟然还不及一沓新发行的纸币值钱。从大洋到土地又从土地到大洋,十几年的血汗,眨眼间差不多化作飞灰流烟。爷爷一双大眼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人一下子苍老许多。没了出去的盘缠,活还是要活下去,爷爷只得又去帮有地人家种地。政府推行法币,后来奶奶教自己认字时,最先认识的字就来自带着孙中山跟蒋介石头像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纸币上。那些不值钱的钱,奶奶有一大抽屉。
关于爷爷的故事,奶奶不厌其烦地给我讲了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奶奶讲的是百分百的真事,还是为激励自己掺杂进了个人的渲染,但不管怎么样,越是年代久远越是产生一种对家族的敬畏。奶奶讲给孙子,让孙子了解没见过面的爷爷。或许也是讲给自己个儿,疏解内心里对死去男人的思念。家境逆转时,爸爸耀庭长大成人。儿大不由爷,被爷爷寄予希望的爸爸,十七岁上离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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