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堂:瞎先生的八字命理学
风水堂:瞎先生的八字命理学
人隐约是有命运的。
尽管我读了尺把厚的马克思主义,还是有点相信在民间流传了千百年的八字命理学说。我对算八字的人是很敬佩的,尽管他们的眼睛不好,——一般是瞎先生四柱八字排盘神巴巴,却能通过生辰八字的推算与天上星宿的运行,来窥破凡夫俗子的人生。单凭他把人间渺小得如小蚂蚁一般的小人物,与天上遥远得要以光年计数的大星星勾连起来,就是一门了不得的功夫。
十多年前,我遭遇过一次车祸。一个傻小子骑着一辆摩托车飞奔而至四柱八字排盘神巴巴,我被撞得飞了起来,飞到了路旁的一棵桂花树上,再反弹下来与地面亲嘴。结果,下巴上穿了一个溶洞,左踝关节分崩离析,莲花盛开……但大难不死。
不死之后,我去算了一个八字。瞎先生言之凿凿地说:“恕我直言,你三十岁上酉运,酉运就是金运,可你的八字忌酉金。西方庚辛金,命犯白虎。白虎白虎,声声叫苦。肢体残损,有血光之灾……”
我大吃一惊,再吃了一惊。虽说我是略有一点名声,但也未尝著名到让一位素不相识的江湖先生去关注的程度呀!难道他的脑壳里存储了大数据不成?
我对这位瞎先生佩服起来,也就相信了他的掐指一算。我冒犯了天上的白虎星,被它咬上一口也是活该。星星是怎么惹得起的呢?亿万年前,我只不过是它身上的一粒尘埃,通过千百亿劫,轮转六道,才成了个人样。打那以后,我在仰望星空的时候,对那些眨巴着眼睛的星星,又添了一份敬畏。
我有个表哥,真是多病多灾。糖尿病、高血压、中风……一一找上门来,此起彼伏,应接不暇。他五十挂零就赋闲了,走路都有点摇摇晃晃。春节刚过,心血管又堵塞了几根,在市人民医院享受重症待遇。住了二十多天院,住掉了十多万元,住得盐干米尽。
有人就建议说,请个瞎先生来算算吧。地方上,这样的民间异士是不缺乏的。而这位瞎先生我比较熟悉,住在小河对岸。我经常看见他敲着一根棍子,挎着一个土黄色的宽背带袋子,抖抖索索地在公路上蜗行。车子一叫,就惊得跳到一旁,慌忙收了棍子,悚悚侧立。听到人的声音,就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由于先天的缺陷,旁人不能从他的眼睛里感受到热忱与兴奋,他就用多笑一点来补偿。他笑起来的时候,脸颊呈现出苹果的曲线,红润而流畅,温暖而美好。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的窗户开在脸颊上。
他姓万,四十多岁,身材敦实,脸面的颜色就像一件古铜器在盐酸里洗了一下,——那是在江湖上经年累月地风吹日晒的缘故。他父母双亡,一个人住在公路旁边的两间白屋子里。他的眼睛并非宇宙中的黑洞,是多少可以进出一些光量的,因此能勉强独自生活。
我们这个乡镇有198.2平方公里的领土,有芭蕉与柘港两条三十华里的长洞,还有几十条长短不一高低不齐的岔洞:峰胜洞,金鸡洞,文安洞,大水洞,倒溪洞,金尺洞,板桥洞,引水洞……这些叫“洞”的地名,其实是山间的小峡谷与小盆地,上不封顶的,望得见天呢。
万先生的棍子,把这几十个洞洞都叮叮梆梆地戳遍了。他虽然看不清晰那里的地形地貌,欣赏不了那里的自然风光;但如果哪个村落,哪户人家得了小孩,添了丁口,万先生却是清清楚楚的,甚至比那小孩的外婆还先得到情报。
根据地方上的风俗,添丁就是添喜,就盼望有人来道喜。这道喜的人除了亲戚朋友之外,还有两类人必不可少:一是众邻里来送号匾,号匾高悬在堂屋东面的墙壁上;二是瞎先生上门送“关书”,指点这孩子关星顺度,易长成人。
如果孩子下凡了好几天,还没有瞎先生上门,主家人就会忐忑不安,偷偷地到路口驻足而望。一望,瞎先生终于来啦!三三两两,结伴而来,好几根棍子把地面戳得梆梆响。进得门来,排定座次,最年长的瞎先生便将“关书”呈上。
“关书”上写着孩子的生辰八字,写着孩子从呱呱落地到十二岁之间会遇到的各种“关卡”。这些障碍与关煞,瞎先生们早已推算好了,提前制成了文本,交付孩子的父母分门别类地提防天上的神煞空中的雷电山上的虫蛇路边的高墈壶里的开水家养的男鸡女鸡流浪的雄狗雌狗……例如汤火关,就是要提防跌到火塘里破了相,或者被开水烫伤留下永不消失的疤痕。鸡飞关,就是要提防鸡们施展轻功从孩子的头顶上飞过。
乡下人家,哪有不喂几只鸡的呢?否则就不配称作乡下。乡下喂鸡,本着经济的角度与从下蛋的愿景出发,自然是母鸡多公鸡少,性别比例严重失调。公鸡妻妾成群,母鸡争风吃醋。别看母鸡们平时尽责带崽,努力生蛋,但打起架来却像个泼妇。
小时候,我最喜欢看鸡们打架。两个鸡先是咯咯咯地叫骂一阵,然后摇着屁股与对方转圈周旋,再是找准空隙了就一嘴啄去,一旦得手,马上退回。几个回合下来,斗得兴起,就顾不得斯文了,叉开两翅,平时那些贴着肉体的细羽绒毛全都竖了起来,不但浑身披挂了剑戟,而且在空气中的浮力大增。于是,双方像美国的鱼鹰直升机一样飞将起来,升空战斗。瞎先生所说的鸡飞关,大致就是这么由来的。何况鸡飞狗跳本来就是不吉之兆。
送关书,算八字,是瞎先生们的主打业务。万先生和他的棍子在江湖上行走,大致围绕这二者展开。万先生还不能算是个资深的瞎先生,属于盲人算命界的晚辈。但他师从的是风雨寺的关瞎子,——一位方圆百里饮誉民间的算命大师。据说,关瞎子先前是双目炯炯的,他的失明大有来由。
他本是一个相术师,读过麻衣柳庄铁关刀,善于给人相面。一天,看到报纸上的毛主席身后站着一个眉浓骨瘦的人,不禁惊呼起来:“不得了,不得了!毛主席身边出了大奸臣!”
祸从口出。这话当即被人举报了。他被抓了起来,说他诽谤了副统帅风水堂:瞎先生的八字命理学,丢进了号子里,眼睛也失明了,自然不能再给人相面,于是,他改行算八字,算来算去,算得名动江湖。
金尺洞的胡屠夫不相信关瞎子的本事,想捉弄他一下。正好他家里请木匠打了个饭甑,便把这只饭甑完工的年月日时报给关瞎子来算,谎称是他满崽的年庚八字。关瞎子算了半天,一声叹息,欲言又止。
你只管照直的讲,胡屠夫说。
那我就说啦,说直了你莫怪!关瞎子道,照命理来推算,你这满崽应是一个带不活的命。五行多木,带得活也是木头木脑,痴痴呆呆。饭量倒是蛮大,可惜能吃不能言,天聋地哑……
万先生是他的入室弟子,当然是有几把刷子的。
万先生不走江湖时,一般就坐在门口耳听八方。他的坐姿是正襟危坐,坐得一丝不苟。那根油黑的棍子就横架在双膝上,像一只大碗上搁着的一根筷子。
我去探望出了医院的表哥,要经过他家的门口。乳白色的门紧闭着,心想:万先生大概是去哪个洞里送“关书”了吧。我希望这个世界多降生小孩。韩信降兵,多多益善。遇巧他正在坐表哥家里的小客厅里磕着葵瓜子,裤脚旁边立了个土黄色的袋子,——一般是行走江湖时才带的行囊。
他是请来给表哥算八字与流年运程的,结论基本出来了:表哥正犯五鬼太岁,冲撞了白虎星。姜子牙封神时,把伐西歧的邓九公的儿子、土行神的小舅子邓秀封为了五鬼星。这可是一颗凶星。十二神煞,表哥冒犯了两位,哪能还有好日子过呢?不过,既然查找到了原因,就会有破解之法。那就是“制煞”。把神煞请走,消弥煞气,重归祥和。
先前,我只知道万先生送关书、算八字,不晓得他还有“制煞”这门技能。我也将信将疑:一个凡人如何斗得过天上的星座呢?
我留了下来,想看个究竟。
十点钟左右,夜阑人静。整个村子差不多睡着了,只有数不清的星星在遥远的天幕上醒着四柱八字排盘神巴巴,发光的发光,闪眼的闪眼。二十八宿在天上轮流值日。万先生开始“制煞”了。
堂屋里的神龛底下摆了一张方桌,桌上备有如下物品:量米的升子一个,量上半升米;筛子一把,没找到竹筛子,用一把铝筛子代替。三牲,一般是肉、鱼、蛋,半生半熟;三果,苹果、花生、栗子均可,每样三个或三粒;一杯茶与一盅酒,这是必不可少的;土香,烧纸,蜡烛,预备若干。另备公鸡一只。这都是主家要事先准备好的东西。
然后,万先生“八宝囊”中的什物一样一样地登场了。
先是请出了三张图像牌位:鬼谷仙师,曾公师主,赵公师主。鬼谷子是算命先生的祖师爷,就像工匠尊鲁班是祖师爷一样的。左右护卫的两位师主,就不知是何来历,一位脚踩青蛇,一位身跨白虎,估计是鬼谷子的两个保镖罢。祖师爷当中坐定,米升子里插了三炷香,青烟缭绕。
再从袋子里摸出四样法器:一把檀木量天尺;一颗两寸见方的大印;一把不开刃的短剑,俗称“师刀”,刀柄上系着红绸子,吊着九枚大铜钱;一块梨花木令牌,正面刻着“五雷号令”,背面刻着看不懂的符箓,隐约都是以扁扁的“雨”字罩头。
工具摆放齐全之后,万先生便神采奕奕起来。因为有了祖师爷给他撑腰,有相关法器赋予他神秘力量。他又上了三炷香,点燃了九页烧纸,嘴里念念有词。这个仪式叫做“请神”,把各路神明请来坐镇,助他“制煞”。
我屏息而听,生怕漏听了哪位神祗。他先请的是鬼谷仙师与他的两位保镖,再请的是当坊土地和屋檐童子。然后按照空间顺序自东而西由下而上,请东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西方庚辛金、北方壬癸水、中央戊己土、六丁六甲、二十八宿、九曜星座,最后是居住在三十三天之上养老的太上老君。
他们到底有没有请来呢?要用一对小竹卦来问。两者皆仰是阳卦,两者皆扑为阴卦、一扑一仰叫巽卦。若喊什么卦就来什么卦,连续三问,皆无差错,就证明诸神已经落座。卦象不听指挥,就得再燃香烧纸,打躬作揖,再次奉请。卦象仍未通融,就把令牌拍响几声,用两个指头捏了隔空画符。他画的是什么东西,很难看清令牌的运动轨迹。事后我委婉地打听,他说是“催神符”,师傅的传教风水堂:瞎先生的八字命理学,说不得的,说破了今后就不灵验了。
一而再,再而三。卦象终于如愿以偿。万先生舒了一口长气,脸颊上呈现着苹果般的线条,笑得十分灿烂。额头上却冒出了汗滴,晶莹闪烁,夜幕上的星星一般。
稍事休息,抽了一支烟后,他从袋子里摸出几张薄薄的纸片来,上面印着五鬼、白虎、亡神、太岁的图文,木版印刷的,比较粗糙。然后又摸出两张一尺见方的黄纸,说道:“老三,你是读书的人,来帮我写。我念,你写。”我在家里排行第三。他的眼睛不好使,写字自然有点困难。我乐得代劳。
开头:今有某氏门中某某,生于某年某月某时。四柱预测,八字排盘,冒犯白虎星座,招致五鬼缠身,家财破损,体不康宁……
经过:……奉请人间天上,各路神祗,调停斡旋,消灾弥祸。敕令天煞归天去,地煞归地藏,年煞归年位……
结尾: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全文大约有两百来字,原来是一份黄表疏文。写好以后,盖上大印,再把五鬼白虎的图像,作为附件用饭粒粘贴其上,放在筛子里供着。
中段休息,以燃完三炷香为时长。这时,表嫂已准备好了宵夜,我拉着万先生到偏房里喝酒去了。堂屋里,只剩下请来的各路神明与两位神煞在谈判。我们一边喝酒,一边静候佳音。
香灰静静地落在米升子里,落了一面。万先生回到堂屋里,烧了几片烧纸后开始问卦。卦象顺顺当当的,没打一点阻。
稍后,万先生叫人拿来了一面镜子,照定筛子里的奏疏及附件,用手指在上面抖抖索索地摸着,一边摸一边问:“这里是五鬼太岁吧,这里是白虎星君吧,这里是生庚八字吧,这里盖了红印巴巴吧……”
一一验证完毕,他叫人把那只趴在桌子底下打瞌睡的公鸡提了出来,摸到鸡冠后,送至嘴边,把正中的一个凸起一口咬破了,冠顶上冒出了溜圆的血珠。他一手提着公鸡的双足,一手按住它的脑壳在那张黄表疏文上次第地点着,准确无误地点在他刚刚摸过的地方,强迫着这只受伤的公鸡签字画押一般。
不知不觉,已至三更,万籁俱寂。我们配合着万先生在西南方位找了一个偏僻之所,把筛子里面的什物烧掉了。天煞已归天去,地煞也归地藏。表哥应脱离灾星了吧?
过了许多天,我夜半起来仰观天象,突然想起了万先生。他疏忽了一点:他请来了鬼谷子,却没有送祖师爷呢。草草地把他老人家塞进土黄色的袋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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